重讀找九宮格交流《冷食帖》:一蓑煙雨任生平–文史–中國作家網


要害詞:蘇軾 古典文學 重讀經典 宋代文學 《冷食帖》

宋代蘇軾《冷食帖》名列“全國三年夜行書”,它作于蘇軾被貶黃州的性命低谷時代。《冷食帖》是其磨難人生的見證,亦是其藝術巔峰的標志。遇挫不餒,初心不渝,歷經患難而發奮突起,《冷食帖》寄寓了平易近族精力尋求、價值取向和審美倫理。

人到掉魂崎嶇潦倒斷港絕潢郁郁不成整天之境,該是如何的煎熬?

1080年的蘇軾,就深陷如許的地步。

這年年夜年頭一,京城汴京沉醉在新年歡慶的氣氛里,剛從年夜獄開釋的蘇軾,由宗子蘇邁陪同凄惶惆然出發前去黃州。確實地說,蘇軾是前去荒郊僻壤的黃州就職并無實權的團練副使。更正確地說,蘇軾是遭貶謫為“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,充黃州團練副使,本州安頓,不得簽書公務”,在御史臺差人押送下趕赴黃州,名為外放為官,實是異地監管。

年夜文人,小處所,戴罪之身,偏隅之地。沒有官舍,只能借住江邊敗落寺院。劫后余生,終在小城黃州安置上去,喘氣甫定,蘇軾給神宗上《到黃州謝表》坦陳心跡:

惟當蔬食沒齒,杜門思愆。深悟歷年之非,永為多士之戒。貪戀圣世,不敢殺身;庶幾馀生,未為棄物。若獲努力鞭箠之下,必將就義矢石之間。指天誓心,有逝世無易。

宋末元初學者袁桷評價這份上表“悔而不平,哀而不怨”。悔什么?哀什么?真如蘇軾所言“早緣科第,誤忝紳耆”,“深悟歷年之非”?文字之過抑或際遇艱巨?只能漸漸吟味了。

可以想見的是,江邊禪院里,他燈下苦讀,提筆疾書,蹙眉沉思,信步不雅遠……過往浮生往事,如這滾滾江水,裹挾著草木、泥沙,一路暗潮涌動漩渦橫生,自無邊無邊奔涌而來,向著茫茫滄海東往,不時激起岸邊串串水花……

從巔峰跌落谷底,就在一瞬。蘇軾由嶄露頭角年夜紅年夜紫到流放沉靜無人問津的一瞬,就是烏臺詩案。

烏臺詩案,把蘇軾應試進仕和終老仕途均分前后半程。此前,是萬眾注視聚光燈下的高光時辰,而后,命運在此拐了個彎,是漫漫難挨升沉不定的貶謫生活。如當頭一棒,烏臺詩案讓才幹橫溢的蘇軾遭遇人生最為繁重的衝擊。

1056年(嘉祐元年),蜀中眉山蘇家有子初長成。在父親蘇洵率領下,蘇軾蘇轍兄弟意氣風發,赴京餐與加入次年科舉應試。初出茅廬,便鋒芒畢露。21歲的蘇軾更是顫動朝野,美談頻傳。主考官歐陽修拿到題為《刑賞忠誠之至論》的文章,激賞不已,堪為頭名。他揣度為先生曾鞏所作,為避嫌,降為第二名。待拆卷,方知為蘇軾之作。歐陽修致信副主考梅堯臣,表達欣喜之情,“讀軾書,不覺汗出,快哉快哉,老漢當避路,放他出一頭地也。”

隨后制科測試,蘇軾拔得頭籌,進“第三等”。名為三等,實在“自宋初以來,制策進三等,惟吳育與軾罷了”。是以,坊間譽為“百年第一”。《宋史》載,仁宗讀蘇軾兄弟制策,回到后宮,喜不自勝隧道:“朕本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。”

一門父子三詞客,千古文章四大師。經此一試,蘇軾開端官宦生活,從鳳翔起,歷杭州、密州、徐州、湖州。其間,雖母私密空間親、老婆、父親先后故往,但蘇軾遲疑滿志,一路風生水起。

往鳳翔任職,途經澠池奉閑僧舍。再臨現在趕考寄宿舊地,蘇軾賦詩蘇轍:“人生處處知何似,應似飛鴻踏雪泥。泥上偶爾留指爪,鴻飛那復計工具。”世事無常,人生流浪不定,只如雪泥鴻爪。前程漫漫,每個片斷都是偶爾,自當竭私密空間力前行。

蘇軾素性豪闊、不顧外表,與太守陳希亮的謹峻剛直水乳交融。太守亦惜蘇軾之才,有興趣挫其矛頭,請求嚴苛。這讓蘇軾頗感不滿。太守建築凌虛臺,請蘇軾撰《凌虛臺記》。蘇軾借機暗諷:“物之廢興成毀,不成得而知也……夫臺猶缺乏恃以久長,而況于人事之得喪,忽往而忽來者歟!而或許欲以夸世而自足,則過矣。”太守年夜度開朗得一字未改,勒石立碑,并發感歎:“吾視蘇明允,猶子也;蘇軾,猶孫子也。常日故不以辭色假之者,以其年少暴得年夜名,懼夫滿而不堪也,乃不吾樂耶!”

太守專心良苦,彼時蘇軾自是認識不到。待清楚時,已身在黃州。從未替身作傳的他,例外應陳希亮之子陳慥約請作《陳公弼傳》,回想舊事:“公于軾之先正人,為丈人行。而軾官于鳳翔,實從公二年。方是時,年少氣盛,愚不更事,屢與公爭議,至形于言色,已而悔之。”可貴忘年之交。惋惜,悔之晚矣,不在陳希亮,不在凌虛臺,而是烏臺詩案。

1079年,蘇軾調湖州知州,依通例呈《湖州謝上表》。功德者斷章取義,從上表文字“陛下知其愚不當令,難以追陪新進;察其老不鬧事,或能牧養小平易近”嗅出滋味。由此發端,事態愈演愈烈。御史臺官員李定、何正臣等人搜撿蘇軾詩文,上章彈劾他進犯朝政,否決新法。臺吏皇甫僎攜吏卒急馳湖州緝捕蘇軾,關押于御史臺。“即時出城登船,郡人送者雨泣”,那時外形,“拉一太守如驅犬雞”,何其倉促暗澹。

御史臺,朝廷監察機構。自漢代始,官廳內遍植柏樹,亦稱“柏臺”。柏樹常有烏鴉棲息筑巢,故又稱“烏臺”。蘇軾身陷烏臺,公理之士競相奔忙討情。蘇轍上書神宗,愿棄官保蘇軾出獄,“臣欲乞納在身官,以贖兄軾,非敢看末減其罪,但得免坐牢逝世為幸”。已經的政敵王安石,也以太祖定下不殺士的祖訓為由,上書“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?”

遭遇103天監獄之苦后,蘇軾逝世里逃生,撿得一條生命,被貶,再次如漏網之魚被押送黃州。

黃州,長江邊荒僻小城,有意間成為蘇軾人生下半場的出發點。

定慧禪院稍事整飭,就是落腳地。蘇軾致信章惇:“現寓僧舍,平民蔬食,隨僧一餐,差為簡潔,以此畏其到也。窮達得喪,粗了其理,但祿廩相盡,恐年載間,遂有溫飽之憂,不克不及不少念。”不久,蘇轍想法接來家屬。寺院已住不下,尋臨江“臨皋亭”,一處放棄多年的驛站,總算安置一家長幼。但是,生涯困頓迎面撲來——一家日用開支左支右絀。薪資菲薄,囊中羞怯,得一絲不苟。天天零用限制在150文。每月初,取4500文錢,分30份,掛在梁上,逐日用錢時取下一串……

離了京城,脫不了監管的影子。元豐五年,蘇軾江邊酒坊會友。一樽云煙過往,一江離情雜緒,一眼困迫無法。夜靜時分,酒進愁腸,詞出醉意,他寫下《臨江仙》:

夜飲東坡醒復醉,回來仿佛三更。家童鼻息已雷叫。敲門都不該,倚杖聽江聲。

長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記營營。夜闌風止縠紋平。小船從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

人生如夢,夢里夢外,來往來來往往,半醉半醒,似幻似真。盡妙好詞風行一時,未料到竟激發官府一場惶恐。“小船從此逝,江海寄余生”,怎生了得?難道犯官蘇軾駕船逃逸?

友朋斷了聯絡接觸,唯恐受連累避之不及。蘇軾致信李端叔自述外形,“獲咎以來,深自閉塞,扁船草履,放浪山川間,與樵漁雜處,往往為醉人所推罵,輒自喜漸不為人識。生平親朋,無一字見及,有書與之亦不答,自幸庶幾免矣。”從著名全國的佳人新貴到無人相認的鄉野鄉人,他暗自光榮這變更。開頭處,他特殊看護:“自獲咎后,不敢作文字。此書雖非文,然信筆書意,不覺累幅,亦不須示人。必喻此意。”謹嚴心態,可見一斑。御史臺的切身痛苦,仿若面前,不忍回想。兒子自京師回來,父子深聊,“言之詳矣,意謂不如牢杜口,莫把筆,庶幾免矣”。

人生凄慘,不在于處境孤單凄涼,而是心坎孤寂淡然。相逢黃州,蘇軾換了一種方法與心坎對話,與孤單相處。

一日,他踱步走出僧舍,拄杖漫行。四野,雜花滿山,草木茂盛。忽地,面前一樹海棠悠然綻放于籬笆之后,詩興年夜發,成績一首《居住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著土偶不知貴也》:“江城地瘴蕃草木,只要名花苦幽獨。嫣然一笑籬笆間,桃李漫山總粗鄙。也知造物有深意,故遣才子在空谷……”

海棠,蜀中舊地罕見之景,眉山故鄉鐘愛之物。久久壓制的感情,此刻迸發。魂牽夢縈的故鄉風景,懷念存想的老友故人……似是故人來,異地異鄉的萍水相逢,不啻是不測驚喜。美麗裹城迷巷陌。海棠開在面前,實在一向開在心間。此刻的海棠,必定是飛鴻從故鄉銜來的種子,安慰他鄉宦游人。花自漂蕩,幾多無言情愫,只恐從此之后,此鄉就是家鄉。

蘇軾鐘愛海棠,曾賦詩:“春風裊裊泛崇光,噴鼻霧空蒙月轉廊。只恐夜深花睡往,故燒高燭照紅妝。”來黃州,每年三月三,海棠颯爽而開,他攜友樹下雅集,曾作記敘:“黃州定惠院東小山上,有海棠一株,特茂盛。每歲怒放,必攜客置酒,已五醉其下矣……”年年花事,年年醉于此。由於海棠,再懊喪崎嶇潦倒,總都能找到心安之所。假如說文字帶給蘇軾光榮與患難,而今,海棠垂垂療治他的悔愆和哀戚。

在這氣氛中,又一年的冷食到臨,伴著綿延冷雨,好像悵惜思路無限無盡……

冷食之際的黃州,氣溫尚未轉熱,冷流攙雜刺骨濕氣,陰冷覆蓋年夜地。天總不轉晴,雨總下不完。說是春雨,卻似秋雨,冷,冷,密集,愁煞人,一陣緊似一陣,一層冷似一層。

這是來黃州的第三個冷食。小屋,接近江邊的荒郊外外。冷風冷雨奏樂房子,也奏樂在蘇軾心里。萬般感慨,揮筆成冷食詩。詩,淒涼沉郁;書,筆酣墨飽。

(一)

自我來黃州,已過三冷食。

年年欲惜春,春往不容惜。

本年又苦雨,兩月秋蕭瑟。

臥聞海棠花,泥污燕支雪。

黑暗偷負往,夜半真無力。

何殊病少年,病開端已白。

(二)

春江欲進戶,雨勢來不已。

小屋如漁船,濛濛水云里。

空庖煮冷菜,破灶燒濕葦。

那知是冷食,但見烏銜紙。

君門深九重,宅兆在萬里。

也擬哭涂窮,逝世灰吹不起。

暮春之季,蕭瑟肅殺,淫雨霏霏,霧云濛濛。雨,自天上扯上去,與江面連成一片,江水溢溢,像要涌進小屋。此際的雨,看不透,看不盡。廚房灶臺破舊,鍋里煮著幾棵野菜,濕葦做柴,噼噼啪啪暴響,火苗如這濕天有力地明滅幽幽焰光,濕氣伴著縷縷黑煙氤氳升騰……返京之門,已然緊閉;回鄉之途,山隔水阻。小屋、空庖、烏銜紙、宅兆……沉郁、凄愴、拮据、沉悶的意象。看不到前途,看不到盼望,此情此景,不忍卒讀。

此時,懊喪?徘徊?掉意?愁苦?難怪首字“自”起筆一撇,下筆頗有遲疑,可見情個人空間感復雜——進難,退亦難;有苦,亦有愁。

海棠再次呈現。“臥聞海棠花,泥污燕支雪”,勁風折花,由花而泥,清楚在說本身。“那時共客官安,似二陸初來俱少年”,多麼意氣風發,而今寂然老矣。花落土壤,身回年夜地,是嘆息世事情幻?仍是感慨找到安生回宿?

風雨中的小屋如一葉扁船,升沉不定。“那知是冷食,但見烏銜紙。”為人臣,事君當效忠;為人子,事親當盡孝。面前烏鴉銜起漂蕩的紙錢,提示冷食已到。祖墳在千里之外,惜乎不克不及隨便走動,難以回鄉祭掃。身屬無法,情實難抑。“紙”字尾筆信手而下,筆鋒如刀鋒,用力刺向枯寂的虛空,那是落寞的慨嘆,是幽邃的遺憾……

阮籍是魏晉竹林七賢之一。自小學文習武,好學不怠,有濟世之才。由門蔭進仕,素性孤獨不羈,行事任性怪異。生于濁世,茍全身家生命尤顯不易。當時,曹魏、司馬兩年夜權勢明爭暗斗,兩邊爭相招徠阮籍。這使他不上不下且苦楚。

《晉書·阮籍傳》載:“時率意獨駕,不由徑路,車跡所窮,輒慟哭而返。”半生斷港絕潢,醉后慟哭長嘯,驅車不走常道。年夜道不成期,人欲何之?人生之途,窮莫過此。后世佳人王勃登高晏飲作《滕王閣序》,“孟嘗高潔,空余報國之情;阮籍猖獗,豈效窮途之哭”。那時,王勃以“窮途”一詞空嘆脫穎而出,怎堪比阮籍心情?

韓安國,西漢名臣。自幼博學多才,頗有辯才、學問和膽識。任梁王幕僚時代,因故進獄,獄吏田甲恥辱他。當韓安國問:“逝世灰獨不復燃乎?”田甲回道:“燃即溺之。”

一個表現或有起色,逝世灰或可復燃;一個決盡回應有望,一旦復燃,以尿澆滅。

不久,梁王手下內史職位空白,朝廷錄用韓安國出任此職。逝世灰真就復燃。田甲惴惴不安,當面負荊請罪,韓安國笑笑,“可溺矣!公等足與治乎?”當然只是一笑而過,韓安國并未計較。

黃州的日子,沉淀過往,靜聽心坎聲響。前路多艱,蘇軾以阮籍“窮途之哭”作比,自嘆經世濟平易近之道如進窮途;前程暗淡,借韓安國“逝世灰復燃”反襯起色迷茫。

巨大人物,亦有真性格的一面。蘇東坡,揮毫成文,走筆成章,率意而書。文、字,是他與本身對話的最好方法。

蘇軾是宋代尚意書風魁首,《冷食帖》則為扛鼎之作。

《冷食帖》章法老辣蒼勁、流利不拘,升沉跌蕩放誕、趁熱打鐵。用筆或正或攲,或提或按;結字或年夜或小,或長或扁;用墨豐滿,暢快濃郁。心情變更寓于落筆之中,先輕后重,先疏后密,能感觸感染書者心緒復雜肇個人空間端陡峭到波濤升沉的經過歷程。激烈的沾染力,讓不雅者與書者一體共情,哀痛書者的哀痛,苦楚書者的苦楚,沉郁書者的沉郁……難怪多年后黃庭堅看到此帖,捧讀再三,嘆曰:“東坡此詩似李太白,猶恐太白有未處處。此書兼顏魯公、楊少師、李西臺筆意,試使東坡復為之,未必及此。”

黃庭堅即言藝文兼備之妙,也道出尚意書風意中不測之味。他與蘇軾亦師亦友,曾評論其書法:“東坡道人少日學《蘭亭》,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;至酒酬放浪,意忘工拙,字特瘦勁似柳誠懸,中歲喜學顏魯公、楊風子書,其合處不減李北海。至于筆圓而韻勝,挾以文章妙全國,忠義貫日月之氣,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。”用筆多取側勢,點畫肥厚、結體扁平,氣韻連接、任情率意,極富特性特點。蘇軾自言:“短長肥瘦各有態,玉環飛燕誰敢憎?”凝重筆法中尋求樸素平庸,不決心砥礪,不計較點畫工穩,情之所至,落筆賦形。蘇軾翰墨酣厚,是直面實際的暢快淋漓,不躲不讓;字體扁樸,是抗爭重壓的開朗啞忍,隨緣屈就。形諸筆端,稀釋的是人生,厚積的是情性,沉淀的是文心。

“書初有意于佳乃佳”“我書意造本無法,點畫信手煩推尋”,蘇軾論書鞭辟進里。眾人常曲解尚意精華。尚意重意境、意趣,而非簡略直抒胸臆,肆意走筆。“出新意于法式之中,寄妙理于豪邁之外。”學古不泥古,破法不悖法。書之法并非不成學,只是不用拘于傳統。意在法前,意在筆先,“意”是合于紀律的情性天然吐露。尚意尋求的是以文章才學、藝術素養為基礎的率真表達。“作書之法,識淺,見狹,學缺乏,三者終不克不及盡妙。”蘇軾主意學問涵養決議境界,把書家從對書法情勢的依靠中束縛出來。

黃庭堅說:“東坡簡札,字形溫潤,無一點庸俗。胸中有書數千卷,則書不病韻。”他由此立論,“士年夜夫處世可以百為,唯不成俗,俗便不成醫也”,“學字既成,且養于心中無庸俗,然后可以作,示報酬楷式”。清代吳德旋亦說:“東坡筆力雄放,逸氣橫霄,故肥而不俗。要知坡公函章時令,事事皆為第一流。余事作書,便有仰望一切之概,動于自然而不自知。”再看黃山谷評價《冷食帖》,“東坡道人在黃州時作,語意高深,似非吃炊火食人語。非胸中有萬卷書,筆下無一點塵庸俗,孰能至是。”

書法美在內在形狀,更在內涵神情意韻。蘇軾以學養調適心坎,書法讓他取得瀟灑通透。

《冷食帖》中寥落成泥的海棠意象雋永。

海棠,雅俗共賞,有颯爽而開之熱忱明快,又有嬌柔而立之風度綽約。蘇軾亦如海棠,從京師廟堂跌落黃州僻野荒郊,與這方水土相融相生。“雨過浮萍合,蛙聲滿四鄰。海棠真一夢,梅子欲嘗新。拄杖閑挑菜,秋千不見人。殷勤木芍藥,單獨殿余春。”窘境中的海棠和鄉野即景給他安慰。

次年,老友馬夢得趕來,找太守徐君猷把城東放棄虎帳荒地批給蘇軾,一家生計有了牢固下落。蘇軾腦海必定顯現過白居易的影子。那時,白居易因“譏諷詩”被貶忠州。他擇城東坡上栽樹。“何處殷勤重回想,東坡桃李種新成。”他遣興作《種桃杏》:“無論天涯與海角,大略心安便是家。路遠誰能念鄉曲,年深兼欲忘京華。忠州且作三年計,種杏栽桃擬待花。”

蘇軾和全家長幼脫手整飭,俢籬除草,蒔花種蔬。公事之余,渾然一農民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次年,筑草屋,四壁飾雪花,定名雪堂。蘇軾寫道:“某此刻東坡種稻,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。有屋五間,果菜十數畦,桑百余本。身耕妻蠶,聊以卒歲也。”

重回籍里,復回地盤,東坡是詩意田園。身俯向年夜地,根扎進生涯,勞作讓蘇軾意氣溫和,和藹可掬。雪堂里,烹茗煮酒,往來鴻儒白丁,日子被打理得安靜恬澹而逸興雅懷。由於東坡,蘇軾把黃州歲月過成生涯,把本身釀成蘇東坡。蘇東坡,不只是文人,不只是農民,而是寶貴的溫和炊火地氣。

自元豐三年至元豐七年,蘇軾在黃州四年兩個月。解讀此間文字,尋繹暗藏《冷食帖》深處心靈變遷的雪泥鴻爪圖景。

元豐三年正月,赴黃州路過東風嶺,作《梅花二首》:“春來深谷水潺潺,的皪梅花卉棘間。一夜春風吹石裂,半隨飛雪渡關山。何人把酒慰深幽,開自無聊落更愁。幸有清溪三百曲,不辭相送到黃州。”幽僻之地,天冷地凍,梅花開無所依,落無所顧。前途未卜,只將一腔悲苦訴諸嶺上梅花。

至黃州,身草草安置上去,心還在悲戚中游走,有《卜算子·黃州定慧院居住作》:“缺月掛疏桐,漏斷人初靜。誰見幽人獨往來,縹渺孤鴻影。 驚起卻回頭,有恨無人省。揀盡冷枝不願棲,寂寞沙洲冷。”缺月、疏桐、幽人、孤鴻、冷枝、冷洲,寫盡掉意人生際遇,寫盡頹唐心悸感情,寫盡孤獨心坎獨白……

生涯艱巨,精力壓制,心靈調適是難挨的過程。元豐四年中秋,寫《西江月·世事一場年夜夢》:教學場地“世事一場年夜夢,人生幾度秋涼?夜來風葉已叫廊。看取眉頭鬢上。 酒賤常愁客少,月明多被云妨。中秋誰與共孤光。把盞凄然北看。”決心忘記,不料之間重現;漸而含混,又漸清楚。懷念親人,感悟人生。乍看幾分消極,實則悟明世理;看似無法自嘲,實則愛護情面。

酬答友人章質夫《水龍吟》:“似花還似非花,也無人惜從教墜。拋家傍路,考慮倒是,無情有思。縈損柔腸,困酣嬌眼,欲開還閉,夢隨風萬里,尋郎往處,又還被鶯呼起。 不恨此花飛盡,恨西園,落紅難綴。曉來雨過,遺蹤安在?一池萍碎。春色三分,二分灰塵,一分流水。細看來,不是楊花,點點是離人淚!”借暮春之際“拋家傍路”的楊花,抒寫千古經典別樣愁緒。

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。蘇軾已漸成蘇東坡。元豐五年作《浣溪沙·游蘄水清泉寺》:“山下蘭芽短浸溪,松間沙路凈無泥。瀟瀟暮雨子規啼。 誰道人生無再少?門前流水尚能西!休將白發唱黃雞。”舒朗達不雅,有儒家正人坦蕩之膽,有道家適應天然之風。同期,有《定風浪·莫聽穿林打葉聲》:“莫聽穿林打葉聲,何妨吟嘯且徐行。竹杖草鞋輕勝馬,誰怕?一蓑煙雨任生平。 料峭東風吹酒醒,微冷,山頭斜照卻相迎。回想歷來蕭瑟處,回往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”詞妙,序亦妙:“三月七日,沙湖道中遇雨。雨具先往,同業皆狼狽,余獨不覺。已而遂晴,故作此詞。”雨,突如其來,世人惶恐掉措狼狽萬狀,唯有東坡漠然處之。由雨而晴,從天然到人生,其意蘊無限。

融進黃州水土,與山川不雅照,與時光對話,蘇軾作《前赤壁賦》《后赤壁賦》《念奴嬌·赤壁懷古》名篇。“且夫六合之間,物各有主,茍非吾之一切,雖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,耳得之而為聲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,是造物者之無盡躲也,而吾與子之所共適。”盡情狂加快慢收斂,性格愈漸深奧睿智、開朗通透。

元豐六年,填《水調歌頭·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》:“夕照繡簾卷,亭下水連空。知君為我新作,窗戶濕青紅。長記平山堂上,欹枕江南煙雨,杳杳沒孤鴻。認得酒徒語,山色有無中。 一千頃,都鏡凈,倒碧峰。突然浪起,掀舞一葉白頭翁。堪笑蘭臺令郎,未解莊生天籟,剛道有牝牡。一點浩然氣,千里快哉風。”登快哉亭而念恩師歐陽修所建平山堂,昔時初出茅廬,名揚京城往事仿若昨日。面前風口浪尖弄船老者讓他動容。孟子云,“吾善養吾浩然之氣。”在蘇軾看來,這浩然之氣,超凡脫俗,安然自適,稱心無限。

元豐七年,道別黃州,雪堂鄰里來送行,作《滿庭芳·回往來兮》:“回往來兮,吾回何處?萬里家在岷峨。百年強半,明天將來苦無多。坐見黃州再閏,兒童盡楚語吳歌。山中友,雞豚社酒,相勸老東坡。 云何,當此往,人生底事,交往如梭。待閑看金風抽豐,洛水清波。好在堂前細柳,應念我,莫剪柔柯。仍傳語,江南長者,時與曬漁蓑。”牽掛黃州長者,存念鄉土生涯,東坡就在蒼生心里。

1086年春,奉詔回京的蘇軾惦記黃州,寫下《如夢令》:“為向東坡傳語。人在玉堂深處。別后有誰來,雪壓小橋無路。回往。回往。江上一犁春雨。”江水潮退潮落,海棠花開花謝,春天往了又來,蘆葦黃了再青。黃州的東坡浮光掠影,蘇軾浴火更生,鳳凰涅槃……

黃州之后,蘇軾朝野進進出出,數度起升降落,先后歷汝州、登州、杭州、潁州、揚州、定州。紹圣元年(1094年)貶惠州。三年后,再貶儋州。元符三年(1100年)四月,朝廷年夜赦,詔回任朝奉郎。烏臺詩案貶謫黃州20年來,一向在奔走,“坐席未熱,召節已行,筋力疲于往來,日月逝于途徑”,但他一直不避勞苦,走一路,根深扎一路。此番以垂老衰病之身行至常州,他再也走不動了。1101年8月24日,逝于常州。臨終,寫下《自題金山畫像》:“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船。問汝生平功業,黃州惠州儋州。”

輾轉多年,黃州肇端的印跡仍清楚深入。國度不幸詩家幸,賦到滄桑句便工。20年前,蘇軾曾作《初到黃州》:“自笑生平為口忙,老來工作轉荒謬。長江繞郭知魚美,好竹連山覺筍噴鼻。逐客無妨員外置,詩人例作水曹郎。只慚無補涓滴事,尚費官家壓酒囊。”“涓滴事”,當然是政務平易近情,是家國社稷和農桑農事。身逐鄉野,心憂朝堂,“只慚”只是無法罷了。

黃州是不幸之地,也是萬幸之處。《冷食帖》是磨難人生的見證,亦是藝術巔峰的標志。有人說,蘇東坡是一個鮮活的、平面的人,儒家喜其忠,道家喜其曠,佛家喜其空,文人喜其雅,布衣喜其義。由於黃州,由於《冷食帖》,蘇軾就不只是蘇軾,他仍是蘇東坡。

千百年來,人們根究中漢文明連綿不停生生不息的嬗變更因。歷經患難而發奮突起是主要內在。賢而能下,剛而能忍,遇挫不餒,初心不渝。就如蘇軾,你可以衝擊他,但不會打垮他,他的硬骨柔情與詩心文膽顯見于心坎底、生涯中。

這般,《冷食帖》的魅力,不只是其文其字,更是寄寓了平易近族精力尋求、價值取向和審美倫理。

這般,就能懂得路上的蘇軾,就能懂得作甚文人的心靈燈塔。遠看它,每小我會發明本身與蘇東坡這般切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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